老龄化最严重的国家，这招可以“救命”？

再过一个月，上野千鹤子就77岁了。在日本，这意味着她已经迈入“晚期高龄者”行列。这位知名的女性主义学者近十年来最关注的话题，是如何独自老去。

这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命题，她从58岁开始在学理和制度层面探讨，到2020年，当衰老的痕迹已遍布身体，她研究的目光转向自身。

她搬离了东京，在山梨县八岳南麓的一座山居小屋中定居下来，与最好的朋友色川先生比邻而居。她请设计师对自己的房子进行了改造：整个一层房间全部打通，地面平坦没有高差；卫生间加宽，便于轮椅顺利进出；客厅非常大，可以容纳护理床和各种护理设施，她的朋友色川股骨骨折后，客厅就被改造成一间“护理室”，上野千鹤子在这个阳光充足的空间里，陪他走过了生命最后一程。

独自老去的前提，是有适合老年人生活与照护的空间，适老化改造尤为重要。在日本，适老化改造的观念已非常普及，有一套严密的制度在背后支撑。中国近几年也大力推广适老化改造，但在实际推动过程中，却面临诸多挑战。

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的时间比日本晚了约30年，但老龄化的速度却比日本要快。中日两国都以居家养老为主，日本强烈提倡“在地老化”。从 1964 年首次出台老年人住房政策算起，日本的适老化住房改造已走过了60多年的发展历程，经历了从萌芽期、试点期到发展期、调整期与成熟期的五个阶段。

京都大学工学研究科研究员初楚长期研究包括适老化改造在内的日本养老问题，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中国的适老化改造进程，目前相当于日本的发展期早期阶段。

2023年4月，日本大阪街头赏樱的民众。图/IC

“不只是厕所装一个扶手”

老年人洗澡时需要哪些步骤？在日本，大约是这样：首先老年人要移动到浴室门口，脱衣，进入浴室（可能需要拉开浴室门），进入浴缸，在浴缸内进行起坐，洗发与清洗身体，穿衣，走出浴室。

日本老年人申请适老化改造时提交的《需要适老化改造的理由书》（以下简称《理由书》）中，必须将入浴行为详细分解成上述各个动作，并阐述具体希望改善哪一个环节。《理由书》的标准格式由日本厚生劳动省制定，在“要改善的生活动作”一栏，除了入浴，需要如此详细列出动作的行为还包括排泄与外出。

当人们的身体开始衰老后，这些最基础的生活行为会变得困难。如何通过房屋改造来减小困难甚至“救命”，是适老化改造需要解决的问题。

2023年，厚生劳动省统计，日本家中意外事故死亡人数已为交通事故死亡人数的4.5倍，其中高龄者占比接近90％。死亡原因中，排名第一的是“意外溺水和近乎溺水”，很多死亡就发生在浴缸中。

“适老化改造不是在厕所加一个扶手就行。”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周燕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她的研究方向是老年建筑与居住建筑，曾在日本学习和工作多年，也是我国最早开始推动适老化改造的专家之一。

她指出，帮助老年人做居家适老化改造，首先要了解老年人的生活行为，如老年人是否能从卧室顺利走到厕所，这一路有没有易摔倒的隐患之处，有没有夜灯，进入厕所后能否顺利坐到坐便器上，旁边是否有够得到的扶手，这些都是改造时需要考虑的细节。

“有的老年人如厕困难，有的老年人无法独立洗浴，有的老年人行走不便，每个人的身体因衰老带来的问题各不相同，改造方案也自然不同。”周燕珉说。所以，改造前，必须对老年人的身体状况和生活行为做一个全面的评估，“适老化改造不是解决一个局部问题，而是需要一个系统化的解决方案”。

1995年，日本建设省发布《应对长寿社会的住宅设计指南》（以下简称《指南》）。这是日本住房适老化改造历程中的关键文件，其中提出的改造原则，对此后几十年的改造实践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例如，老年人卧室应尽可能靠近卫生间、楼梯和浴室应设置扶手、住宅内的走廊应尽可能宽以方便使用轮椅、地板和墙面的设计应考虑防滑和防摔等。

《指南》发布的背景，是“老龄化冲击”。1986年，厚生劳动省人口问题研究所对日本未来人口进行预测：到2025年，日本近四分之一人口年龄将超过65岁。《指南》制定者、静冈艺术文化大学名誉教授古濑敏（Satoshi Kose）指出，此前，在很多日本人的心目中，“无障碍”是与残疾人有关的概念，但在“老龄化冲击”后，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无障碍理念也适用于身体机能下降的老年人。

此后，日本内阁迅速制定了《长寿社会对策大纲》，其中对老年人住宅和生活环境提出了对策框架。再然后，日本相继出台多部关于老年住宅的建筑设计标准。多位受访专家指出，日本的经验表明，在适老化改造问题上，顶层设计要清晰，先搭建框架，再以立法形式确立适老化改造的原则、内容与标准，明确适老化改造是一种公民应享有的社会福祉。

目前，中国已累计发布了上百份与适老化、无障碍相关的国家与地方标准，如《适老环境评估导则》《老年人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通用要求》等，涉及住建、民政、残联等多部门。但这些标准多停留在指令性条文上，缺少可供参考与执行的具体方法与案例，且缺乏法律效力。

“日本在制定住宅适老化改造的相关标准时，会注意图文并茂，对改造的每一个细节都说明清楚。如对坐便器附近的设施，包括冲水按钮，呼叫按钮，厕纸架，横、竖向扶手设置的位置、高度等，都有示意图、尺寸图与实例照片，供设计人员和施工人员参考。”周燕珉说。

标准的更新也很重要。初楚说，随着老龄化程度的进展，日本的适老化改造标准一直在持续修订。从几部代表性标准的修订中，可以看出日本的改造理念在这30年间发生了很大变化。

她介绍，早期标准主要聚焦于消除物理障碍、解决行动安全问题如防止跌倒，但随着对老年人需求的深入理解，人们逐渐认识到，仅消除物理障碍远远不够，所谓“适老”，必须关注老年人的全身心健康与发展。“不能只关注消除室内高差、扶手的高度等具体数字指标，还要关心老年人的社交需求、与家人之间的互动。”

2019年日本国土交通省发布的《高龄期健康舒适生活的住宅改造指南》中列出了适老化改造的8项内容，其中，“外出及社交的便利性”被明确列为改造重点。

中国的适老化改造设计师王晨曾在日本学习多年建筑学，参与过日本居家适老化改造。他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他从日本学到的改造理念主要有两点：首先，要个性化定制，“一户一策”；其次，要面向未来，也就是说，适老化改造应分阶段进行，当老年人处于活力阶段，改造的目标是延长他们活力生活的年限；当进入半失能阶段，则要通过扶手的设计，尽量鼓励老人多行走。当基本瘫痪在床，改造的重点则是提供必要的护理设施，尤其是通过环境的设计减轻护理人员的照护负担。

对这一点，川口彰俊有切身体会。他是日本神奈川人，现居富山县，曾长期担任特别养护养老院（以下简称“特养院”）“七美Kotobuki苑”院长。特养院是日本专为重度失能老人提供服务的养老设施。川口彰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富山县的住房自有率全日本最高，很多老年人住在比较老的一户建（一户人家独立居住的建筑物）里，对一些没进行过适老化改造的房子，特养院提供服务时往往遇到很大挑战。

“有一位男性重度失能老人，很多护理人员都不愿意去他家。他房门前有3层台阶，安装移动式斜坡推轮椅上下很费力，进玄关后也有台阶。卧室很狭窄，房间中间摆着双人床，床的两侧大约各留出60厘米的空间，刚够把轮椅直着推进去，但无法调整位置，每次护理人员只能趴在床上，从轮椅的前方，费力地将老人抱到床上。”川口彰俊说。

“适老化改造不只针对老年人，还针对老年人的照护者。”在初楚看来，把适老化改造等同于单纯的无障碍设计，是国内常见的误区。

日本东京一家医院内经过适老化改造的卫生间。图/视觉中国

如何“自立支援”

适老化改造的核心目标是什么？在日本，关键在于助力老年人尽可能恢复或保持自主生活能力，也就是“自立支援”。

王晨介绍，从“自立支援”的角度出发，适老化改造应该只做适度改造，“道理很简单，就是用进废退，要充分利用老年人的残存能力”。老年人的肌肉只有不断去练，才能维持甚至增强其能力。反之，如果一个老年人明明还可以走路，却让他每天坐轮椅，他的腿部肌肉很快就会退化。在周燕珉看来，这也是一种对老年人的尊重。“对自己生活的掌控力是维持尊严感的关键，老年人讨厌成为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在日本，与高龄化同时到来的，还有严重的少子化问题，其直接后果是照护人员的短缺和照护负担的进一步加剧。此外，家庭关系的变化也让更多“团块世代”老年人倾向于自立。身为“团块世代”一员的上野千鹤子也注意到，日本近年来有愈发明显的代际分离倾向，越来越多的老年人选择独自生活或与子女“近邻异居”。

“团块世代”是日本战后婴儿潮中出生于1947—1949年的一代人。据厚生劳动省预测，到2025年，“团块世代”将全部进入75岁以上后期高龄阶段。川口彰俊认为，成长于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的“团块世代”，对家的观念与上一辈人不同，多习惯了独立和自由的生活。

因此，日本社会普遍认为，延长老年人的健康期寿命比单纯延长平均寿命更重要，日本整个养老体系的构建也都围绕着这一目标。适老化改造，则为老年人自立提供了硬件上的基础。

2000年，以“自立支援”理念为核心，对日本养老产业影响深远的介护保险制度正式实施，适老化改造成为介护保险的服务项目之一。

川口彰俊曾任日本射水市介护等级认定审查会委员，在不久前于中国出版的《高龄海啸：日本养老观察》一书中，他指出，日本的介护保险制度是一种由社会整体支援高龄者介护的制度，所有40岁以上居民都被强制纳为筹资对象，除患有早发性认知症等特殊疾病外，一般来说，65岁之后方可享受介护保险服务，成为介护保险的“利用者”。

这种制度设计中，有一个关键角色，即介护经理。川口彰俊指出，介护经理负责制订“介护计划”，并评估需要提供哪些服务。具体到适老化改造，介护经理要评估适老化改造内容、听取老年人的意见、填写《理由书》、确定改造方案，对接施工方并协助改造的落地与报销。介护险可以承担90％的改造费用，只需老年人自付10％，原则上每人一次性补助上限为20万日元，相当于1万元人民币。

多位专家指出，介护经理在这一过程中的主要意义，在于统筹调度各方资源，推进适老化改造中的多专业合作。要想实现适老化改造的“因人+因屋”制宜，需要对老年人的身体机能与住宅环境精准评估，并分别从住宅设计与医疗护理的角度，将两类评估匹配起来，“介护经理就负责牵线搭桥”。

王晨曾以福祉居住环境协调师的身份参与日本的适老化改造，主要负责制定专业的改造方案。“介护经理会为我提供老人身体的全面评估结果，我再从物理空间层面提供设计，如果有需要，介护经理也会进一步推荐专业的物理治疗师（PT）、职业治疗师（OT）等不同类型的康复专家，以便我提出更有针对性的改造意见。”在初楚看来，有了介护经理，适老化改造时，老年人只需要更精准地表达自己的诉求，不用再去操心改造方案或产品质量。“这就是制度保障带来的好处。”

但在中国，王晨说，由于缺乏复合型专业人才，存在很多错误的改造案例，“甚至多数改造都没有设计师介入，只有施工队在安装”。

多位专家指出，正是由于介护保险制度这套严密系统的存在，才让日本的适老化改造得以真正落地，并进一步撬动了日本的适老化改造市场，让相关产业链逐渐走向规范化与成熟化。“一切都有章可循，改造标准、具体做法、补助金额等都很清晰。相当于明确了市场准入条件，企业有利可图，也能看到未来产品的开发方向，活力被彻底激发出来。”

不过，日本这套体系并非没有缺陷。川口彰俊表示，就像日本越来越普遍的“老老介护”现象一样，日本60岁以上的介护经理比例持续上升，45岁以下的从业者比例则不断下降。介护劳动安定中心的一项调查显示，到2023年，介护经理的平均年龄已经达到53.6岁，60岁以上人员占比约29.4％，“过几年，等这拨人都退休后，将会有很大的缺口”。

他进一步指出，日本整个介护行业的人才短缺问题都相当严重，已经在介护保险制度崩溃的边缘。厚生劳动省预计，2025年的介护职员缺口将达到32万人。他分析，表面来看，中日两国都缺乏介护人才，但日本是下降期的缺乏，介护人才供给在2022年已达到顶峰，人才老龄化严重。中国的人才缺乏原因是行业扩大速度快于人才培养的速度，是上升期的缺乏。“我希望中国研究日本介护保险制度的好坏两面，取长补短，更好地建设让老年人能够安心生活的未来。”

开发“适老房源”

2024年10月发布的《第五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显示，中国独居老人比例已有14.2％，其中约20％依赖租房解决居住问题。多位专家建议，中国有些老房子很难进行适老化改造，还有越来越多的老年人选择把市中心地段更好的房子让给子女及孙辈居住，自己则在外租房。考虑到各种因素，中国的老年租房群体将会不断扩大。因此，应借鉴日本经验，尽快解决老年人的租房难问题，并确保这些住宅都足够“适老”。

一个新概念随之出现：“适老房源”。在更早进入老龄化社会的日本，日本建设省和厚生省1987 年联合出台《实施银发住宅工程》，开始大力建设专门针对老年人租赁的住宅。据日本老年住房协会2022年数据，附带服务的老年住宅在日本共有27.5万套。

初楚解释，为了鼓励民企参与这类老年住宅的建设，日本政府制定了多项补贴与金融优惠政策。例如，日本住宅金融支援机构为开发商提供长期稳定的贷款支持，贷款期限最长可达35年。

还有一种有趣的措施是“给房子打分”。 她说，日本建立了“住宅性能表示制度”，十项打分指标的其中一项是“适老化”，分别针对套内空间和共用空间给出1—5级的评定，评定维度包括地面高差处理、扶手安装、楼梯安全性等多项。“开发商为了更容易获得政府的优惠贷款会努力提高分数。”

据日本总务省数据，截至2024年1月，日本65岁及以上老年人占总人口的比例已接近30％，也就是说，平均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是老年人。超高龄社会的现实下，日本的“适老化改造”对象早已不局限于住宅，拓展到了老年人居住、生活、社交与出行的全部空间。

专家指出，近年来，随着一系列无障碍法律的出台，在日本绝大多数城市，从机场、地铁站、商场到公共卫生间，都能看到系统的无障碍设计，打造“老年友好型城市”成为日本民间和政府的共识。

“适老”指向的终极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有尊严地老去。

川口彰俊说，日本神奈川有一家养老院，经营理念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想实现人之常情的愿望”，有一位90多岁老年人深夜想吃拉面，养老院评估了老人的身体状况后，就带他来到了拉面店里。“虽然有专家批评说，深夜不应带需要照护的老年人出去，但我很赞同，认为这家养老院深刻地理解了何谓尊严。”在他看来，“有尊严地老去”，就是“希望他人尊重我的意见，承认我的存在价值，等我老了，我可不想受到过多的限制”。

发于2025.6.9总第1190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日本如何托住老人的晚年？

记者：霍思伊（huosiyi@chinanews.com.cn）

编辑：杜玮